有杏

第七大道八十八号，进门之前请按铃。

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就喜欢搞这些故弄玄虚的；亚久津手指一动，一截长长的烟灰就掉到了鞋背上。他把手腕翻过来看一眼，白金做的指针刚好踩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眼看预约的时间快到了，亚久津烦躁的烟头塞进垃圾桶里——薄荷味还在嘴里萦绕，他推门走了进去。

大厅里摆着价值不菲的木制家具，桌腿是拿着金苹果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地毯是维多利亚式的金丝地毯，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垂下金丝缀的流苏。在亚久津的脚边，咬着苹果的蛇看着他。橘子头混蛋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简直就像不识字的暴发户。“阿仁，好久不见啦——”

坐在桌子前的男孩微笑着把脸转过来。翠绿色的眼睛和橘色的头发，狡黠的笑容在眼里满的快溢出来；嘴唇薄的几乎没有颜色，嘴角的漩涡荡漾着海妖的致命歌。他果然还是一点没变，跟国中的时候一样讨人嫌。要不是老太婆说他这次生意事关重大，非得来占上一卦，他才懒得来这里呢。“稀客稀客！快来这边坐——”

别搞那些有的没的，你知道我一向不信这种东西。亚久津没有要动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我的时间很宝贵。”

哎呀，阿仁果然还是老样子，真怀念呢；被质疑的千石清纯依然笑嘻嘻的，站起来给他拉椅子。“快来坐吧。”

面前的桌子上铺着天鹅绒黑色桌布，桌角摆着水晶球和一些小颗的水晶，桌面上摆着四副塔罗牌；这么多年没见，只有这种故弄玄虚的地方有长进——亚久津冷哼一声，不客气的坐了下来。“随你怎么说。”

面前的男生依然笑嘻嘻的，伸出的十个指头上每一只都戴着不同材质的戒指；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祖母绿做的项链，层层叠叠像某种大而华丽的花。这倒是和他的眼睛很配，同样深沉的颜色和闪烁的光泽。这么多年他依然是老样子，轻佻、活泼而开朗，脸也没怎么变——亚久津可以想象的到，他依然很受女孩们的欢迎。“那家伙还有给你介绍女朋友吗？”

正在洗牌的千石诧异的扬起一边眉毛，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边笑边摇头，把牌呈半圆状铺开在面前，“还记得那种事情啊……？阿仁真是的，刚见面就揭我短……”

牌背面是深紫色的，用烫银做出五芒星的形状；千石细长的手指就像两根筷子似的夹起其中一张，嘴里还不忘说话：“小景现在才没空管我呢，他养的宠物可把他折腾坏了。”

那个自恋狂还会被一只动物折腾坏，这个世界看起来还没这么糟。亚久津把还有四分之三长的烟掐灭，顺手将烟灰缸丢到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千石识趣的没有再多嘴，只是让他抽牌。“三张哦，三张！”

还没说要问什么呢，亚久津不耐烦的想。他把手抱在胸前，不信任的打量着那张从他进来开始就没有停止微笑的脸，把最顶端的三张推了出去：“先说好，只是玩玩而已。”

没错没错，千石依然兴高采烈。他一天到晚到底在乐呵些什么，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让我来看看……嗯，第一张是……”

卡牌上画着一对男女，背后是一条小路；路两旁似乎种了些苹果树，有蛇从树中探出头来。亚久津注意到千石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消失了，“哎呀呀，阿仁最近真是不走运，”他把牌推到旁边，用大拇指挡住那对男女的脸，“初恋会找上门来哦。”

 

对方眼皮一跳，看起来准备给他一巴掌；千石习惯性往旁边一躲，看没有巴掌挥过来又笑眯眯的坐回来。“怎么啦，阿仁害羞啦？”

这家伙还是欠打，亚久津甩着手想。跟国中时一样，一天到晚腆着脸跟在自己后边，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就像坏掉的可回答洋娃娃。“然后呢？”

别那么着急嘛，千石回答。“初恋会找上门来……然后呢……会有一些好事情发生。这不就好了吗，是好事耶！”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亚久津冷漠的回答。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微微有点涩的红茶——这家伙也会装模作样了。

要是阿仁把茶喝完了，我就帮阿仁用茶渣看看运势。对面的橘子头兴致勃勃，食指上的巨大钻石戒指晃的人眼睛疼；很多时候你很难不去想一些事情，比如这只戒指的真实性，比如自己的初恋坐在自己对面，对方却一副把事情忘的一干二净了那样。

或许是因为亚久津从未承认过千石清纯是自己的初恋，亚久津心想。他觉得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所以很硬气的做出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然后呢？你知道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

“哎呀，阿仁不要这么着急嘛——”

说是不要着急，还不是赶紧翻开了下一张。亚久津腹诽着，视线落到了刚刚翻开的那一张上：背着行囊的少年行走在路上，脚下是翻涌的河水，头顶是浅紫色和深蓝交错的天空一一他的手上还有一支小小的白玫瑰。“是愚者！”

什么叫是愚者，亚久津瞪着对方。他并不在意这张牌叫什么，只想知道这橘子头到底还能放什么屁；千石的手指在那张牌上戳戳戳，眼神少见的露出一丝茫然。“阿勒，居然是这个吗……”

这是很糟糕还是很好，亚久津抓了抓头发。早知道就不来这里了，他平生最讨厌和两种人打交道：蠢货和千石清纯。再准确一点，是犯蠢的千石清纯。

阿仁真是的，一分钟都不能多等。千石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惹人厌烦，让人莫名升起一股怒火；怎么会有女生喜欢这样的人，亚久津想。国中的时候谈过的女生可以从关东排到京都，每个都是过眼烟云。他送给每个女生的东西都一样：包着玻璃纸的巧克力和玫瑰花束，抄在笔记本上的情诗和毛绒玩具。老套而俗气，但是那些女生们都吃这一套。“虽然有点危险，不过会有贵人相助，所以也不用太在意；阿仁总可以放心了吧？

切，不是还有最后一张嘛。亚久津倒回靠背上，眼睛盯着最后一张牌。千石的手指紧紧按在上面，浅粉色的指甲闪烁着贝壳般的光芒。他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故弄玄虚，这点也一点没变一一国中的时候班上举行赏樱会，千石兴致勃勃的给同班女生占卜：以后的工作，将来的恋情，失去的钱财和未曾谋面的爱人。唏嘘和欢呼不绝于耳，橘子头的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神情，把牌塞进袖子里后站起来，“我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然后他就朝坐在路边的亚久津走了过来。亚久津那天会出现在那里本就是一个“灰姑娘的水晶鞋”，所以这只水晶鞋甚至懒得搭理走过来的千石，只是灌了口啤酒，然后捏爆了罐子。“哼。”

樱花开得这么漂亮，阿仁还是苦哈哈的。千石笑嘻嘻的说，他的头发里混进了几片樱花花瓣，随着他说话的语调上下起伏，亚久津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把那些花瓣从他头上弄出来的冲动，只是发出了几声模糊的音节，然后挪到了椅子另一头。“滚开。”

“才不要，阿仁难得来一趟，不陪我玩就算了还叫我滚……”

这家伙还委屈起来了，亚久津额头上青筋暴起；对方倒是一副做好挨打的样子把头往后一缩，愣是把亚久津的拳头憋了回去，“到底什么事？”

来给阿仁占卜啊，千石在椅子另一端坐了下来，语气轻松的就像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不耐烦；亚久津看着他自顾自摆好牌阵，又抓住自己的手去选牌，“就一下下！阿仁！”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亚久津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冷着一张脸看着对方一阵捣鼓，然后喋喋不休的讲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两个选择，失败或者成功，一个女人，或者是某件事的出现。都是些陈词滥调，亚久津心想，如果他可以说些别的就好了：比如说什么时候滚回他的朋友中间，去和女孩们调情跟开玩笑。“阿仁，你有在听吗？”

千石手里握着最后一张牌，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他挥舞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强迫亚久津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最后一张牌可是很重要的！”

那又怎么样，亚久津毫不留情的说。他一直都不感兴趣，不管是塔罗牌还是千石清纯为什么忽然朝自己走过来，这些全都是不必要的；亚久津才懒得管他，但千石难得的皱起了眉头，然后忽然抓住了亚久津的肩膀。

非常快的亲吻，就像一片花瓣落在发间。千石应该刚刚吃了糖，那股味道让亚久津喉头发甜，有股奇怪的情绪汇聚在那里，让他在千石离开之前猛的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

茶色对绿色，千石的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亚久津收紧了自己的手指直到对方露出吃疼的神情，把手松开的时候衣服上留下大片褶皱。他的肩膀一定红了，不过两人谁也没在意这个。“阿仁要跟我换个地方吗？”

哼，最后亚久津回答。

那天他们去了教学楼天台，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亚久津用蛮力把门撞上，千石则抱着他的外套坐在地上，头发里的最后一片花瓣摇摇欲坠，在亚久津的阴影压下来的时候终于飘到了地上一一那是片小小的白色花瓣，就像山吹的校服。

居然能想到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亚久津佩服起自己的记忆力。那些事情在上大学之后似乎都自动进入了休眠状态，但亚久津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就像藏在荷叶下乘凉的一条蛇，随时都等着爬出来咬他一口。他盯着千石的指甲，最后把目光留在他的脸上。

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脸上罕见的没有笑容，甚至看起来有些严肃和紧张。亚久津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牌上，等着他的下一步一一翻开最后一张牌，告诉自己未来临的命运，就像法官做出最后的审判。“然后？”

是好事哦，千石轻声说。他翻开最后一张，白色的光球里浮现出一张女人的侧脸；果然是月亮呢，千石嘀咕着，不等亚久津开口就抢先解释起来，“会越来越好的一一不管是什么方面。”

墙上的布谷鸟钟当当敲了十一下，这次的占卜结束了。亚久津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站起来，把事先准备好的支票放到桌子上，然后走到外面去一一就像原先安排好的一样；接着亚久津就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干，内心深处他还有别的想法，抱着另一个要求；自己要开口吗，亚久津心想，真的有必要吗？

“接下来就没有客人了；阿仁要留下来把红茶喝完吗……？”

千石忽然开口，两人都错愕了。或许他和自己一样，亚久津忽然明白过来；他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或者说一样有模糊的希冀，可以重新得到失去的东西一一这个认知让两个人坐在这里，面对面的看着对方，茶色对蓝色。

“哼……。这是你说的。”

阿仁最好了，千石笑了起来。他的眉眼柔和，让亚久津想起那天的樱花花瓣：细小，轻薄而柔软，悄无声息的留在了自己的心里。